久逢热闹的丰城经历了一顿折腾,终于有一种安定下来的迹象,就连杂谈消息都少了很多,还在说着小半个月前的故事。值得庆幸的是,终于这边陲小城也开始与时事接轨,说起圣上的近况不容乐观,说起太子与四皇子的明争暗斗,公主……常安公主也不知道是哪一边的。那可是来过丰城的常安公主,不,不,应该说丰城居然还能迎来这般大人物。
临锋的日子还是照常过,赵承负责里里外外的大小事,孟汇也已经恢复如常,只有单阳冰半死不活的,每天被萧逸也不知道拖去了哪里。沈夜本是自由身,过得悠闲,平日里偶尔也会不见踪影,回来的时候会给萧绮川带几个百里楼的芙蓉酥,亦或是新出的小点心,听听萧绮川的评价。若是好吃,下次就多带几个回来。
“今天这个嘛,糖味重了些,配上豆蓉混着豆沙,腻口粘牙。”
“原来还有你觉得甜腻的点心,我以为你顿顿拿勺吃白糖都不腻。”
她说是这么说还是一口一个速度行军,一眨眼就杀得敌人片甲不留,脸上还沾了糖粉,沈夜拿扇子轻拍萧绮川的脸颊,糖粉漱漱往下落。脸上被摩挲的感觉一点儿也不温柔。流香以前给她讲的那些莺莺燕燕的故事,似乎不是这样的,按理说本子里的男性都会用手,或者手帕轻轻蹭掉,而沈夜这厮……
萧绮川看着他收回扇子,有些糖粉沾在了扇柄上,他有些嫌弃地甩了甩,再转过头回来继续欣赏她的吃相。
“……”
“怎么?”
“果然你和初见的印象差了很多。”
把嘴里鼓鼓囊囊的咽下去,她憋出来一句话,话中也无多少贬义在。说者无意,听者有心,沈夜挑眉,倒也没问,只提起了另一茬儿。
“唐……李棠华她走之前似乎找你说了些什么。”
当初李棠华也没让萧绮川保密,说到底不过是建议和劝诫罢了。她点点头,也未隐瞒。
“她说不可对你信任过多。还提到了薛岚……”
听到这个名字,气氛有些微妙地变化了。唐华不是唐华,而是李棠华也不是一般身份,当时却和沈夜互相确认了家事和关系。所谓谎言,就像是正月里最鲜红的那条爆竹,若没人去点,相安无事挂在墙上像个好模样的装饰品;若一不小心擦枪走火了,就是一个接着一个真实炸开,没有一个炮竹可以逃过去。
如果唐华不是唐华,那么沈夜也不是沈夜,眼前这人到底是谁?
萧绮川没和别人说,倒不是说坚定不移地相信沈夜的为人和所说的话,而是必定有比他编出的故事更难以抉择的情况,人生苦短,有些话没必要一一说穿,沉疴不是药石能医,放任而去未尝不是一种办法。她对薛岚便是如此,对沈夜的来由亦如此。
“你不好奇么?”
“说没有是假,你想说等时机到了自然会说,或者不说,这里就是江湖游人的匆匆驿站。那你会害我么?”
沈夜发现萧绮川一个习惯,就是说话时候喜欢直直盯着对方的眼睛,就算对方回望也丝毫不闪躲,仿佛能将人看穿了去。这让他忽然觉得有些舌尖发麻,稍微侧头避开了一些。对方发现了他的闪躲,放下手中的点心抓住他的手,似要强迫他回答这个问题。他又向着她的方向看去,日光散落描了眉眼,眸子清亮,他学的那些诗文情话都忘光了去,心里一个不解风情的声音开始背诵不解风情的诗文,是五岁……不,六岁的时候学的吗?
日光下彻,影布石上,佁然不动,俶尔远逝,往来翕忽,似与游者相乐……
为什么是这首?
面上不露痕迹,微微抿嘴,也忘了用扇子去打她那沾满糖粉的手,沈夜一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,眸子在日光下是两块透明的琥珀,看似清澈美好,实则是一片化不开的浓褐污浊罢了。
“不会。”
的确,这个点心有些腻味了,被甜得黏住了牙,良久,他才吐出这两个字,
“那就无事了。”
萧绮川笑着点头,看沈夜比平常都要老实许多,一时玩心大起,像外边勾搭小姑娘的好色老头一般,贼兮兮双手拉着沈夜的手来回抚摸,糖粉被体温融化了,黏黏糊糊皮肤贴着皮肤。她打不过沈夜,洁癖如他难得让她这么玩。
哐一下,扇柄打到手腕上,红彤彤一个印记,萧绮川赶紧缩回了手。
“不应当,你有没有看过话本儿和戏折子?接的一点也不对。”
沈夜轻轻嗯了一声,道:“我母亲是鲜卑人,所以少时除了诗词古籍,就是学鲜卑文化,再后来练武,和一些复杂的事……”
萧绮川默默听他说完,想起自己的旧本子都放哪儿去了,问:“我可以借你学习学习?”
手上都是糖,扇子也不敢拿了,沈夜瞥了眼萧绮川。
“这么好心还会将糖抹我一手么?”
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拿出手帕沾了茶水递给他。眼中有识人眼色的成熟,也有天真的幼稚,丝毫不介意手上那团红印子。他一下没控制好力度下手有些重了,或者说是习惯了萧绮川的接触一时之间竟然忘了轻重之分,倒是有几分殊荣在了。
彻底回过神来,沈夜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,在怀中悄悄握住那柄冰冷黑扇清醒了头脑,此时的萧绮川正要将最后一块点心放进嘴里,从鼻子中哼出不成调的歌。
一阵疾风略过,嘴还张着等待食物送进,手中已空。萧绮川愣着扭过头,恰好看见沈夜作势要将那最后一个芙蓉酥放进嘴中。俗话说得好,士可杀,不可口中夺食。
“你教教我,这时候折子中会有什么反应?”
回忆起来,最近萧绮川看的,是偷偷从流香房中找到的新本,名字是什么钱十娘与山贼寇子,她只堪堪看了一个开头就被流香发现,惊叫着将书夺了回去。
开头有讲,那钱十娘本是富人家的小姐,奈何不满家中姻亲逃婚而去,半路遇上个山贼寇子,被抢上山做了压寨夫人。说那山贼寇子本是纯良好人家,时运不济加上被逼无奈上了山,说是说压寨夫人,对钱十娘可谓是相敬如宾。中间有一段是这样的,山贼捡到了钱十娘的金镯子,恰好被钱十娘看见生了误会,只严声厉色道还我,山贼寇子玩心大起说还你可以,以身相许。后面……后面她没看完就被流香夺了回去。
“那也要看不同的折子不同的情况,我最近看的一本嘛……是抢了姑娘家首饰的人说,以身相许为条件换回姑娘家的东西。”
“那不是无赖吗?”沈夜听了皱皱眉头。
“你说的也不错,不过在那两人只见姑且算是打情骂俏,不能算做败坏道德的事。”何况情节中这本是一场误会。
“噢。”沈夜眨眨眼睛,平静地把点心放下来,兀然靠近她一步,垂下眼来,抬手捋一捋她额前的碎发,眼中是一潭深沉的琥珀。他沉声道:“你以身相许可好?薛岚是落花无情人,我比他要好得多。”
萧绮川被他突然认真的样子愣了,想起他是故作话本的反应,咯咯笑了。
“的确是有模有样,算了,这次我让你。”
沈夜却攥住她的手,半真半假的样子眯着眼睛笑。
“若是真的呢?”
“你不必比别人,我喜欢你不过是因为你而已。人无完人,恰好喜欢这块瑕玉而已。”
这回轮到沈夜愣神了,随即笑了出来:“不愧是萧大师,果真是阅本无数。我也确是喜欢你这块无暇瑕玉罢了。”
点心塞进她的嘴里,唔,果然好吃。
清冷无波澜,潎潎鱼相逐,抵不过一时动心。
清澈溪水,淹没过头顶,将人淹没了。